小村坐落于在大山之间。

这里作物生长一切随节律，农忙有闲暇，各人行事也同样被盼有着落和消息。人们日出而作，鸡鸣狗吠声中出门，在田间地头忙碌，等日影一点点斜过。傍晚天色稍微暗一些，村人回家。沿着细细的田埂，走过冬芒草、桉树林和油茶场，再途径一片片裁剪整齐的青麦色或嫩黄色。远处山头在粉紫色的暮色里沁出天青，水洼映点波鳞。

自然，人们是不会有闲情逸致赏玩这些的。他们等着回家蒸饭煮酒，往菜肴里洒点辣椒和盐巴，约过邻里乡亲，在炉边吹牛喝酒，再躺到床上睡个好觉。睡梦香甜，梦里粮食长势喜人——又碰着一个好时节。

这样家里日历又算扯过一天。

总的来说，这里时间密度稀薄，也惯常没什么新鲜事。大事无非婚丧嫁娶，孩子上学， 问卦求卜；小事无非哪家和哪家又生了嫌隙。 往日若喝酒猜码若谁说的话不中听，大家便会窃窃，说这人“不够畅快”。可所谓人情练达，好像也没什么凭依，不过口耳相传，约定俗成。

但总之，特立独行在这里约莫行不大通，任何“奇人怪事”，都会随风吹落到诸 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里。幸而这些笑谈来去匆匆不留痕迹。大家健忘，淳朴，指摘和流言，无非是些不加矫饰的爱和憎，通晓或费解而已。该无伤大雅的。

生活简单，情感亦直接。

连接村子和世界的是条柏油路。从前只宽似牛道， 建筑工人常年来修。初期还引村里孩子好奇观望，日子长了见怪也不怪。路变长变宽，土疙瘩平掉，就算建成了。沿着这条山间掩映的细带子，山里人渐少。不过其他也没什么变化——无非破房子许久再无人翻修， 村口闲聊的汉子少了一些，又或者常耳闻的某些人物，淡成了名册上的影子。待等不久之后，自会从村人记忆里除名。 而那些留下来的人，有些，历经或漫长或匆匆的的准备，搬了家，住到后山的坟冢里。

于是他们担纲的一幕幕剧，不论爱憎怨怒，恩怨情仇，都被畅快地一笔勾销。过后乡邻再回想起来，那些“不诚实”，或“不节俭”的帽子，突然就显得很易于原谅了。彼时人们都宽容。往后某日乡里乡亲遇见，蚂蚁碰头般交换完信息，对这种事，大家或嗟叹几声，或寄一点追忆哀思。临了，挥挥手，话题翻篇。

日子毕竟是要继续。

夜幕降临，又是另一番景象。白日里，万物被火辣日头照得无所遁形，此时日光偃旗息鼓，另一些东西就要蓬勃起来。想象和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，狗吠鸡鸣，或者冬风过处猎猎的声响，都显得意有所指，引人联想无穷无尽。也该是山间精怪活动的节点了。它们可能是风，可能是雨，可能是藏于暗处的绊脚树桩，也会是拂人面的春草。纵形体各异，它们都扎根在未知的黑暗里。恐惧，猜测和谣言，会随被贫瘠放大的想象，一同生长。

但是，总之呢，光能去的地方，黑暗就去不到。

是这样的一个小村。

是众多小村里的一个。

2020年回乡小记